作者:台灣青年氣候聯盟 許菀庭
前天我去了六輕。
雖然我自己是雲林人,卻對雲林沿海的市鎮好陌生,也很少跟朋友聊到六輕。這次經過鄉親們與松霖哥的牽線,我跟著朋友來到麥寮拜訪廖大哥。隨著廖大哥的腳步,我們走訪了這個傳說中帶給台灣「經濟起飛」的工業區。一路上從雲林最北端的麥寮走到最南端的口湖鄉;景色從一根根煙囪、一座座的支架浮棚,變換到一堆堆的蚵殼冢,我們蒐集、觀察了麥寮漁港、蚊港、台子村漁港的蚵仔,見證人類如何在大自然中刻下自己的足跡。
在六輕麥寮廠區,我們遇到一位在台塑的承包商工作的年輕人,三十初歲的外表,他穿著深藍色的制服,藉午休時分在抽菸休息。廖大哥於是帶我們上前探問,做了一場小訪調。在他們流利的台語交談,間雜我們這批小夥子生澀的台語發問聲中,我們看見廠區工作人員的心聲,沒有激情或悲傷,卻平凡真實,帶著一點討生活的淡淡無奈。
圖片:手機拍攝@許菀庭
訪談間得知他原來並不是本地人,是從嘉義上來工作,在這裡組了家庭,新出生的兒子才三個月大。
他不諱言地告訴我們,這裡空氣的確很髒,清晨 5、6 點騎著機車要來上班的時候,都感覺空氣霧霧茫茫的,有時候都看不太清楚路,每天回到家,臉上也都沾了不少霧塵粒子。「嘉義的空氣會這樣嗎?」廖大哥問到。「不會啊。」他答。
在六輕這裡做了五年,有沒有感覺自己身體的狀況怎麼樣,他說自己是沒有,倒是提到:「有一次,我在廠裡跟一個前輩聊天,他在這裡做十八年了,說得了血癌」,我們有些好奇,廖大哥倒是問得直接:「那你感覺你會得癌嗎?」「我自己是覺得沒甚麼差啦,反正我菸都抽得那麼兇了。」他淡笑著,然後又點了一根菸。
因為這裡待遇不錯,自己也沒什麼特別的技能可以討生活,來到六輕,是讓自己在短時間內存到一筆錢最好的方法。
隨後我們聊到了家庭,提起老婆小孩,也感覺到他的神情不太一樣,「我自己在這裡做個幾年沒關係啦,不過吼,我是絕對不可能會讓我的小孩在這種地方工作。」很平實簡單的一句話,卻在我的心上留下一波一波漣漪,我想起我和朋友們總是在喊氣候變遷跟世代正義,「世代正義」聽起來那麼的學術、那麼的遙遠,不過講到最後,它的精神,就是像這位大哥說的一樣:「我自己怎麼樣」那就算了,但我想好好的保護我的孩子,我不希望他生活在這種地方。
「世代正義」聽起來那麼的遙遠,不過它的精神,就只是「我想好好的保護我的孩子,我不希望他生活在這種地方。 」
圖片來源:中國柴靜《穹頂之下》
只因為這裡是能讓自己在短時間裡存錢最快的地方,他說:「我也沒想要在這裡做一世人 (按: 一輩子),我給自己的打算就是頂多做五到十年,存到足夠的錢我就要離開了。」我問:「那你甘有想過,離開後要做啥?」沒想到他聽到這個問題,停頓了一下,望著前方思索,然後抽了一口菸,
「... ... 老實說,雖然我是給自己這樣講,不過我真的沒想過之後要做什麼,」
「大概就是存一筆錢,在這附近可以開一家什麼店,我也不會想要賺多少,可以照顧好我的老婆小孩這樣就好」「不用賺大錢,一家人過得平安快樂就好,像這樣嗎?」他聽著我的追問,頻頻點頭,沒有太多的話。
雖然說著「絕對不會想要在這裡做一輩子」,但他其實也不確定自己到底離開這個工廠之後,可以到哪裡去。我想起自己很喜歡的台語歌《平凡甲平安》,歌裡唱到,「... ... 人若平凡,幸福對著風水輪流轉,總有一仝,天公疼到咱;人若平安,幸福伊會對咱一世人... ...」,沒有必要賺大錢,跟一家人過得平安快樂就好,我想很多人一輩子的心願也就是這麼的單純吧。
但假如他真的存到一筆錢,在麥寮鄉橋頭村開了一家小店,就能「平凡又平安」嗎?我想起因為學童體內硫代二乙酸含量過高而遷校的許厝國小。
自從六輕來了,麥寮鄉的風景改變了多少?而我們曾經覺得平凡又平安是個再簡單不過的願望,又曾幾何時成了一種奢願?
就像前面聊到的,這裡的薪資待遇還算不錯,我們問到「在這裡工作之後,對自己的生活有什麼改變嗎?」,大概是價值觀的改變吧,「影響滿大的」,他說,「像是做差不多的工作量,你如果在外面可能只有兩萬塊,我在這裡做有四萬」 他算給我們聽:「我一天工資多少,我只要工作15天,就有多少錢了,我還可以多休息幾天」,這樣在金錢價值觀的改變,他說,現在要出去做別的工作,會做不下去。
結束一整天的訪查之前,伴著橘紅色澤的粼粼水波,廖大哥帶我們在水邊坐下來,我們背後就是六輕的煙囪管,還在噗噗噗的噴著菸。廖大哥說,「從清朝時期開始到現在,蚵仔養了麥寮人200多年,當初只有三個人來這裡開墾,到現在這裡有兩萬多的人口。」
「蚵仔養了麥寮人200多年,我們竟然覺得我們需要一個外來的產業,才可以讓雲林人的生活穩定。」
圖片:手機拍攝@許菀庭
「這些人口是六輕孕育出來的嗎?不是,是這些蚵仔,是這些蚵仔飼養著我們大漢(按: 長大)。但是我們雲林人,竟然不相信,不相信這個產業可以養活我們自己,我們甚至根本就不把他當成一個產業。然後我們竟然覺得我們需要一個外來的產業,才可以讓雲林人的生活穩定。」聽著廖大哥說的話,我想起在六輕廠區抽著菸的那名年輕人。
海風濕濕鹹鹹的,身體有點黏黏的,廖大哥在結束前問我們的一段話,我也在心裡一遍一遍問著自己:你想要一個怎麼樣的雲林?你希望讓你的小孩子呼吸什麼樣的空氣長大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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